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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乐/BE]丑闻(完)

17.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拥挤的公交车上。想着想着,就有些头疼地揉揉额头。

刚才的样子实在狼狈——匆匆和教学秘书道了别,挂着尴尬的笑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不用去揣摩对方脸上的诧异,这种拒斥让我自己都莫名其妙。不知为什么,就好像我再多听一句,就是对乐无异的不信任。

我的确有一些好奇心,我的确感受到了乐无异身上的矛盾,我的确认为他对我有所隐瞒,但是尽管如此,我也并不愿意做一个以打听别人秘密为乐的人;更何况,他的种种矛盾行为或者对我的隐瞒,原本也与我无关。

从另一方面来说,或许比起自己同事,我本就不应该相信一个“涉世未深”的学生;但如果他希望我相信他,我何必主动打破在M大第一个让我喜欢的学生的好印象呢?他在几十分钟前还开朗地笑着对我说“下个世纪见”,我又何必要去钻研那些不那么好的事情?

在汽车靠站的刹车和摇晃当中,我确信,我没有做一件令我后悔的事情。

我甩甩头,让车里混合着烟味的二氧化碳替换掉教学秘书的八卦和笑脸。


18.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头疼,而后演变为一次来势汹汹的感冒。

世纪末的钟声就在我的鼻塞咳嗽当中度过。一片欢呼喜气中,炒作得甚嚣尘上的末日流言被彻底遗忘在人们脑后。

归功于这场突如其来的跨世纪的感冒,我昏沉的大脑似乎还没有从上一个世纪挣脱出来,以至于无数次把2开头的年份写成1999。

元旦后紧接着的就是本科的期末考试周。监考当中除了观赏学生精彩纷呈的表情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枯燥得令人直打瞌睡。

如果能一直打瞌睡到考试结束,也是不错的结果。尽管考前三令五申要杜绝作弊,严查作弊,但只要动作不太过分,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学生是人,老师也是人,我向来高呼理解万岁。

当然也有例外。

系主任代钱老师监考文学理论的时候,一个学生衣服口袋里面的小抄被发现了。

上一辈的人最容不下作弊欺瞒,这个学生算是撞枪口上了。当场记零分不必说,考试结束之后还专程把学生拎回了办公室。办公室里面的老师都跟着作弊的学生一起听了一通系主任的训话,据说是从“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个星期背十页的单词”到“文学理论的钱老师,还在医院等着为你们改试卷”滔滔不绝十几分钟,再说下去就得囊萤映雪凿壁借光了。办公室的人一个也没敢动,全体起立低眉顺眼听系主任训话,跟我描述这件事的好事者心有余悸。幸好我当时恰好负责另一门监考,不必跟着站桩。

本以为到此结束,谁知道这个学生居然还有反骨。就在系主任的演说(大概)将近尾声的时候,突然呛了一句“钱老师划了四十页重点,记不住”不算完,还振振有词补了一句“去年谢老师只给我们划了三页”。

“你没见着当时那个场景,系主任气得脖子都红了,我们真怕他当场发个脑溢血——结果呢,精力十足,继续骂了十分钟,拍桌子震得窗户啪啪响。最后让写五千字的检讨,下周放假之前交。”

不用绘声绘色地形容,我也能猜到系主任被气到七窍生烟的脸。

“这个学生突然提谢老师是怎么回事?”

“他是大四的,回来补考,所以去年就考过一次。”老师啧啧摇头,“要是这回被记了作弊,估计六月份毕业都难。”

“那去年谢老师真的只划了三页的重点?”——这可真够没诚意的。

“不知道,”她耸肩,又补了一句,“管他三页还是四十页,以往谢老师这个人可不是好糊弄的。去年文学理论的及格率是这几年最低,最高分还不到90——你知道系主任怎么回答他:‘划三页你今年还不是来补考!’”

系主任这脾气,眼里是半点沙子都容不下的,想要按时拿毕业证估计是不大可能了。我顿觉这个学生也挺可怜,遇到两个老师,一个全书重点,一个压根没重点,毕业清考作个弊吧,还被系主任逮到。

说起来,谢老师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引起众怒,被调走了吧?我不由暗自失笑,问:“最高分是乐无异?”

她一脸的讶异:“你怎么知道?”

我把我的直觉说得轻描淡写:“年级第一名,谁不知道。”


回家的路上我才想起来,元旦过后的这段考试季一直没见到乐无异。

虽然我和他见面的时间不多,偶尔也会在走廊上瞥到一眼,而过完年后的考试季里却一次没见到过。

隔了两天临近放假,我才从学生那里偶然听说原来乐无异住院了。

我很是惊愕,仔细一问,原来是跨年夜瞎蹦乱跳,折腾出一个脚趾骨折。问题不大,不过是得在床上好好躺一段时间了。我哭笑不得,之前还觉得他安静规矩像个大人,说穿了也不过是个孩子。

去医院的路很方便,我决定索性当天下班后过去一趟。


19.

乐无异是我在这所学校遇到的一个普通学生,寥寥数面,我不算亲切他也并不活跃。按道理来说,我不应有什么偏爱。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都没有专门去医院探望他的必要。

提着水果篮上三楼的时候,我在心里琢磨,来都来了,不如当面催一催他的论文,显得我的无端关怀不至太过冒昧。

正站在楼梯上犹豫着,有人走下楼来。我让到一边的时候抬头扫了一眼,却怔在了原地。

对方没有注意到我,匆匆下了楼,很快消失在拐角。

我心中诧异,放下水果篮跟下去,追到一楼住院部大厅,却没有再看到那个和谢衣有五分相似的人。

说来奇怪,只在相片上见过的脸,和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却硬生生被我得出一个五分像的结论。

五分是轮廓五官,跟相片上一模一样;剩下的五分不像是气质性情。相片上那个谢衣即便不那么清晰,也算是春风化雨,刚刚这个人面无表情,眉眼里都是冷肃。

如果真是他,那他也是来探望乐无异的,还是凑巧也来医院?

咦,他为什么要来探望乐无异?

何况惊鸿一瞥,我连五官都没来得及记在脑子里——万一是我看错了呢?

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已经站到了病房门口。


20.

面对我的突然来访,乐无异全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不安,反而神采飞扬地跟我炫耀他骨折前一秒的英姿。反而是他的母亲有些惊讶,十分客气地请我坐下,一再打断儿子的话让他“好好听老师说话”。

虽然是这么说了,却是嗔怪的语气。看得出来,做母亲的对这个儿子也是颇为宠溺。我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先当着做妈妈的面把乐无异夸了一通——这总是不会错的,而乐无异的母亲看起来确实十分受用。但是接下来我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毕竟我没有真正给乐无异上过课,除了论文之外,我与他没有别的交集。

正要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我灵光一闪,问道:“刚刚有人来看过你吗?”

乐无异一边无聊地啃苹果一边摇头:“没有。怎么?”他见到我显然挺开心,“就陆老师你来了——不过别人来也没什么好玩的。”

“哦……我上楼的时候好像看到了谢老师。”

他啃苹果的动作戛然而止。

我于是补充道:“我是说谢衣老师。”

这下他妈妈剥核桃的动作也停了。

我赶紧说:“他没来看你?那是我看错了,那人肯定不是他。”

房间里面的空气僵住了,好像被按了个暂停键,面前两个人都没动,也没有人说话,连点窸窸窣窣的声音都听不到。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的背上爬满冷汗。这个话题竟然像是触霉头似的,分明之前乐无异跟我聊天的时候还不是这样!我既莫名其妙,又觉得无比尴尬,只好挂着微笑在心里搜刮还能说点什么别的。

过了几秒——或者十几秒,我还没找到新话题,倒是他的妈妈打破了僵局,笑吟吟地问:“谢老师不是调走了么,怎么,您……您认识他?”

我察觉出对方皮笑肉不笑底下的腾腾杀气,心里打个冷战还不知道怎么回答,乐无异已经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转过脸来问我:“是啊,陆老师,您怎么知道谢老师?”

哈?!这、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他说着,转着手接连啃了好几口苹果,刚刚还面临被扔掉的命运的苹果转眼已经只剩一小半了。

我回过神来,鬼使神差地顺着乐无异的意思撒了个谎,回答道:“啊——那个,现在——现在文学理论课的老师不是钱老师吗——”

“他跟您说的?”

“嗯,嗯……是啊。钱老师这段时间也是身体不好,你大概知道吧?”

“我听说了。咱们期末考试已经考过了吧?”乐无异的承上启下学得好,话题一转,天衣无缝。

“前两天考过了,钱老师还在三院那边住院呢,是系主任去监考的。”

我庆幸自己还顺耳听了点故事,赶紧装作兴致勃勃的样子,把学生作弊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了一次,当然得滤掉其中一些内容。

乐无异对于系里的八卦似乎颇好奇,连连点头频频发问,从考试难不难到学校的新年晚会好不好看都认真听我说,时不时还为并不好笑的笑话大笑捧场,至于是不是真的感兴趣、真的好笑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他母亲一定没兴趣,她自从问了我那句话之后,只是一言不发地继续剥完剩下的核桃。

乐无异从她手里接过小半碗核桃仁,没什么情绪地嘎嘣嚼着,没一会儿就吃得见了底。

他扭头说:“妈,你之前答应我吃完核桃去给我买可乐的。”

一边说着,一边把最后一颗核桃仁塞进嘴里,把碗递了回去。

“你这孩子,还喝饮料,没长大似的。”他妈妈接过碗,佯怒道,“就去,你招待好老师,别乱动,注意手上的针管。”

她显然是被支开了。我看着她拿起包往外走,在心里疑惑:也不知道这么明显的伎俩,做母亲的是没看出来还是装聋作哑。


确认她已经离开之后,乐无异才转过头来,静静看了看我。

窗外阴沉的暮时天光和头顶惨白的白炽灯让他的脸色看上去有几分憔悴的苍白。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气色并不好。至少在他不说话的时候,就连情绪都是封闭着的。

不难猜出,他大概是回到了刚才那个被掐断的话题上。

这半年我逐渐明白,尽管有不少人在私下津津乐道一些欲言又止的小道消息,但是系里对于谢衣这个名字,在明面上是不提的。工作上的事情,不用理解只用照做,所以我不去过问;但我没料到的是,这个名字在他和他母亲面前,似乎同样代表一种不得了的禁忌。

为了缓解尴尬,我刚才没有“出卖”乐无异;但他显然不当我是一条战线的人,我始终只是一个被隐瞒而一无所知的人。

当然不怪他。我也被所有人隐瞒着,所以才会屡次陷入相同的境地,我不由得反省起我的过分不关心来——可见合理的八卦也是没有坏处的,至少不会愚蠢到说错话还一无所知。


21.

就在我想说点别的缓解气氛的时候,他在我前面开口了:“老师刚刚看到……他了?”

乐无异问得很不确定,带着明显的迟疑——他应当能猜到我现在的困惑和怀疑,但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他这会儿的样子实在有些让人无法拒绝。我实在不忍告诉他,你的漫不经心伪装得有点假,不如干脆点问我来得爽快。

“我就在楼道上看到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学着大学外教的样子说了一句anyway,“我也只在照片上见过谢老师。”

他见我似乎不在意,也稍微放松下来,问道:“他——那个人是什么样的?”

“个子有点高,走路很快,穿了一件长风衣,比浅灰色稍微深一点的颜色。”我偏着头想了一下形容词,“或许有点接近烟灰色?”

其实就一眨眼的工夫,我也没记住多少有用的信息,但他听得实在很认真,一脸专注地看着我,似乎很期待我再说点什么,我只好绞尽脑汁继续回忆:“嗯……风衣里面穿的应该是深色的衣服吧?他还拿了一个皮包,就是挺常见的那种公文包款式,我记得是……”什么颜色来着?

乐无异解答道:“是棕色的。”

“啊对,是棕色。他还戴了一副眼镜,好像是白色的。”

现在流行的是大框架的眼镜,那人戴的镜框式样很少见,因此我还有个印象。

“不是白色,是银灰色的,细的方框——如果是他的话。”乐无异有些谨慎地纠正了我。

“脸上嘛……”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形容,“看上去挺严肃的,没什么表情,感觉不太好接近的样子。”

他听到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眨了眨眼,垂下眼睫,好像小孩发现自己做错了事情,很慢又不大情愿地“哦”了一声。

我问:“谢老师是这样的吗?——呃不,我是说,这是谢老师吗?”

乐无异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不住这边,在这里也没有熟人。”

他住哪儿,他有没有熟人,你怎么知道?这个疑惑在心中一闪而过,我没有多想,附和道:“其实我也没看清,或许不是呢?我其实也记不太清楚……”

一边慢慢说着,我一边仔细回想,奇了怪了,我怎么会无凭无据有这种错觉?我压根只在一张集体照里面见过谢衣!

就在此时,一个微末细节忽然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我恍然大悟,不由得脱口而出:“对了!应该是他!”

乐无异抬起头来,诧异地挑眉。

“他的身上……”我说了一半,突然语塞,直直盯着他的脸——

乐无异则仍然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用几秒钟冷静了下来,收回目光,咽了口唾沫:“他的身上,有和你一样的味道。”


22.

一开始,我并没有把谢衣的离职和乐无异完全联系起来。

我不认识谢衣,甚至没有见过此人一面。零星又主观的片段拼凑起来的故事支离破碎,而恰好想象力这个领域是我所不擅长的,这方面我既不是能工巧匠,也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去四处搜集材料,把它拼接完整。毕竟这个人和我没有任何利害关系,那么我也就没必要花这个力气了。

但乐无异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他是个很优秀的学生,和我见过的好学生一样:各科全优,受每个老师的喜爱,跟每个老师都有不错的关系;不仅如此,他比我见过的好学生还多了不少讨人喜欢的地方,比如说相貌好看,比如说风度大方,比如说笑起来阳光明媚,让看到他的笑容的人也跟着一起心情明朗起来。

至于犯过错,又算什么?他这个年龄谁敢拍胸脯说自己十全十美——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搞过离家出走呢!

谢衣和乐无异?大概只是关系很好的师生罢了。

尽管别人提起谢衣的口吻有些奇怪,那兴许是因为他离职造成的——不足为奇,这种涉及到利益和人情关系的问题总是有些敏感的,同时每个人也都承认,谢衣是一个挺不错、挺受学生喜欢的老师。既然如此,他和一个风头盛、成绩好的学生关系不错,再正常不过,从小到大,每个学校院系乃至每个班都有这种事情。

可是刚才,就在我反应过来“相同的味道”这层莫须有的因果联系多么可笑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些我从未正视的事情。

——或许我并不是真的没有把二者联系起来过,也不是真的对这件事漠不关心。甚至我不是真的相信面前这个学生。

我努力相信他,我拒绝别人给我转手的小道消息,正是因为我知道有不那么好听好看的事情确确实实发生在了乐无异身上,所以我刻意地绕开了它们。

这些被忽视的情绪让神经在深层的意识里悄悄运转着,不动声色地把理智的怀疑偷天换日,瞒过了我从未深思而懈怠的大脑。

但是嗅觉把隐情筛了出来,放到了我的眼前。以至于在我鼻端飘过那个味道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就把眼前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通过乐无异这个“媒介”和谢衣联系在了一起。


23.

乐无异愣愣地看着我,好像隔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像两个绕着终点跑步的人,几经周折,结果还是没有躲过。

他避开我的目光,低下头去看着白色棉被上的医院标志,有些长的刘海落在眉毛下面,让他的脸庞几乎都藏进了阴影里面。

被他攥紧的被单有些可怜——他的指节用力得发白,但却一直一言不发地维持着一个姿势。坐在病床上一定是件不太舒适的事情,至少之前他可没少抱怨。

头顶的白炽灯闪了闪,提醒他已经沉默了足够长的时间。

他总算侧过脸来,带着病容的脸慢慢露出一丝微笑。

我看得一愣,听他问道:“是吗?你说的,是不是金盏花的味道?”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我不知道金盏花是什么味道。”

他拉开病床旁边的抽屉,翻了一阵,摸出一张手帕来。

我有点茫然地接过来,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手帕上一股极淡的清爽气息从鼻端倏忽而逝——这种味道不刺鼻也不轻佻,算不上什么特殊的香气,甚至平时很难注意到,只有不经意间再次出现的时候才会从混杂的记忆里滤出来提醒你,曾在某时某刻闻到了这样的气息。

“这就是金盏花的味道。”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

这几句话的间歇中,乐无异把手帕卷起来放回去之后换了个坐姿,盯着手里的输液针,神情安静了下来。


“因为小时候我妈妈老是用这个香水,所以导致后来连我的衣柜里都是这味道。

“后来我和他逛街,很偶然遇到了同一种味道的,其实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叫金盏花。他不要,我悄悄买了塞到他包里面去的。

“其实这个也挺为难他了,我们好像谁也没用过这种玩意儿。他后来非要还给我,不过都没记起来。再后来就没机会了。

“我以为大概被扔掉或者处理掉了。如果他回寄给我,我觉得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但我没想到他还会用——不对,或者也不是‘用’,他应该不会用这种东西。”

他有些费解地眨眨眼:“也许是打翻了,也许是觉得浪费了,也许是放在了衣柜里面,我也不知道……我很久很久都没见到他了——从他离开学校过后。”

没头没脑的几句话令我目瞪口呆。

他停了下来,兀自看着头顶惨白的灯,好像失忆的人竭力想要回想起什么似的,在河里捞了一夜的月亮,总算反应过来什么都没有,茫然又惨淡。

“他实在是个很固执的人。”

乐无异微微蹙起眉头,好像拿这个脾气也没办法,只得勉为其难地容忍了似的。他转过头来看我——我想我此刻的脸色大约蠢到了有些可笑的地步,因为他确实弯起嘴角笑了笑。

“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他。”

他的眼里有一层浅浅的光。


24.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

我看着他的侧脸,脑子还停留在刚才的那句话里面。无论是他的语气还是时机,都过于平淡,以至于让我的任何反应都显得大惊小怪。

“他应该不会知道我在这里。如果真的是他,他有点小胃病,大概今天只是来医院看病的,或者——或者是看朋友吧。”他没打算再说什么,回过了头,“我知道,你一定听到别人私底下说过很难听的话,谢谢老师还是愿意告诉我。”

“所有人都不想跟我提起他了,只有你还愿意听我说两句。陆老师,我一直很感激你。”


我罢工的大脑总算重新转了起来。


25.

我是改革开放浪潮下的九十年代的大学生。

看过一点除了马列之外的西方哲学,读过一点除了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之外的西方小说,也偷偷摸摸借过白先勇的孽子,挂着两滴眼泪看霸王别姬和东宫西宫。

我和每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一样,自认思想自由,崇尚个体解放。

而现在,这么一桩事情就摆在了我的面前:一个二十岁的男生,说他很喜欢自己的男老师。我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说什么?

首先我必须是一个老师,而不是他的朋友或者心理辅导员。某种意义上,我和他是对立的。哪怕是在自由恋爱的今天,但凡被发现师生关系不正常,没有人认为这叫自由恋爱,这叫做师德败坏;闹大了能让人声名扫地,足够让你一辈子抬不起头——对于一个知识分子而言,这几乎是死刑了。

更何况他们的性别按照普罗大众的眼光来看,已经超越师德的范畴了——二三十年前美国才把同性恋从精神病里面剔除,而中国前几年刚刚取消的老刑法里面,同性恋还是实打实的流氓罪,动辄严打,直接进去接受劳教,东宫西宫讲的不就是这么个事么?

我那点从文艺作品里面汲取的感伤在现实社会面前何其不堪一提。

那么我呢?我应该像个老师一样,七窍生烟破口大骂亦或语重心长盼浪子回头?

我自认既没有这个立场,也没有这个必要。既然这件事情已经成为一件人尽皆知的丑闻,乐无异显然被狂轰乱炸过几十次了。

他所承受的他人的愤怒和眼泪,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乐无异看起来,甚至早就习惯了。

在我来到M大之前,以至于在我来到M大之后,他一个人身处旋涡中,究竟又承受了多少?他之所以会选择一个从未见面的新老师做论文指导,而避开那些看起来对他评价不错的老师,究竟又想过什么,又是否被质疑过什么?

我从没看到乐无异跟别人嘻哈打闹、勾肩搭背,也没有看到这个评价极高的好学生跟某个老师多说过几句话。我以为他的个性本就如此,也怀疑是不是有的学生嫉妒他的才华成就,我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一个徒有其表的人,表现在我面前的都是伪装,而其余外人言辞闪烁的才是真相?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料到,真相竟然如此简单——他的错就是喜欢了一个不应该喜欢的人。

在这种犹豫中,我的表情大概越发呆滞了起来。乐无异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好像现在有巨大心理负担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老师,谢谢你没有打我一巴掌。”

他还补充了两个字:“真的。”


26.

我不算一个勇敢和鲜明的人。

或者说正是因为怯懦,才会对外界漠不关心——毕竟大多数事情执着无果,好奇无益,趋近真相的时候反而会畏惧和后悔起来。

这种经历和看恐怖片有点相似。人在事前往往有旺盛的精力去好奇,却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来承担后果。

所以十岁之后我就没再看过恐怖片。

但是现在我坐在公交车上,认真地为自己原本就微薄的好奇心忏悔。

而事实上忏悔也没什么意义了。我已经站在了真相里面,并且真切地卷入其中,受到困扰。

我必须坦然承认他是一个我偏爱的学生,在我来到医院之前如此,走出病房之后仍然没有改变。这和我崇尚的自由尊重没有关系,和阿兰、王燮龙或者程蝶衣都没有关系。

我不愿为这种偏爱找什么原因。就像我相信,即便院系老师们对他的作为颇有微词,但那些夸赞褒奖也出自真心实意。

在我眼中,他并不会因为有过错误的感情寄托而变得可憎和不齿,甚至我反而因之打消了对他的怀疑。比起别的那些揣测,这个在别人眼里显得不堪的真相并没有让我改变对他的看法。我在恍然大悟的同时,对他多了一些同情。

如果一定要为这一切找原因的话,大概是因为他说谢衣不肯用那瓶香水的时候,望着灯光的神情小心翼翼,又满怀贪恋;或许还因为我撞见他翻那本纪念册的时候,窗外的冷风都带不走他目光里的专注和温柔;也或许因为那个秋日黄昏,他在无人的走廊上看着雪白的相框印子,背影里透出恍惚与萧索。

他独自在那寒风里,已经站了多久。


27.

放寒假前一天,我又在走廊上看到了乐无异。

大四开完年级大会——无外乎是强调一些实习工作和假期安全的陈腔老调——他跟着人群从阶梯教室里面走出来,带着一抹微笑和旁边的人说话。他个子实在高,跟人说话都得微微低着头。我不知道他要如何处理缺席的期末考试,不过年级第一名自然会有自己的办法来解决。

他抬起头来看到我。这还是我离开医院之后头一次看到他。想起前几天的事情,我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他已经朝我走了过来:“陆老师!我正好有事想找你。”

“论文吗?”

“我缺考的那门戏剧赏析,老师让我寒假交一个十页的小论文代替。我来问问这方面的事。”

我把他带到办公室,一边问:“你想写哪方面的?”

“哪个最简单?”

优等生原来也投机取巧,我瞥了他一眼:“都不简单。不过我现在在做市民剧的专题研究,可以直接给你现成的资料。”

“市民剧是什么?”他跟在后面,随口问,“情景喜剧吗?陆老师,你看不看我爱我家?”

我抬头扫了他一眼。他跟个没事人似的,好像反而是我心事重重。

我不认为二十岁出头的人能够如此自如地隐藏自己的情绪,何况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多么有城府的人。

他真的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了么?

这已经不在我过问的范围内了。我从抽屉里翻出几叠文献交给他:“你去借一本《汉堡剧评》,结合这几本资料,做个简单的文献综述就差不多有十页了。”

“我要学习无产阶级的戏剧理论。”他爽快地接了过去,却又嘻嘻哈哈地表态。

“……”


我拿钥匙锁上抽屉的时候,几经犹疑,清了清嗓子仍然问了出来:“你……其实你为什么不告诉谢老师你当时在住院呢?我觉得来探望一下学生——我是说,偷偷地……”说到后面我自己也没了底气。

“我才不是他的学生。”乐无异却微微笑了起来,继续说道,“而且我知道——”

他站在办公室中间,嘴角挂着一个很浅的弧度——好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性的神态,眉眼里面却没有笑意。

“我知道,有些人我永远等不到。”

他说。


尾声

我花了一个寒假的时间来消化这件事情。

我没有向任何人打听其中的细节,没有和乐无异再联系过,也没有从他的字里行间去揣测一丁点轶闻。我的重心并不是这件事情本身的经过结果,更多的是自省式的接受过程。

有时候他的脸孔和教学秘书的话会交织在一起出现。

我不知道他是否无意中听到那些流言——一无所知对他会更好,但从现实情况来看显然不太可能。

我很难想象他会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别人话语里“别有用心”的谢衣。在我听来尚且刺耳的形容词,他要如何学着去漠视?

我捡起写日记的热情,趁着寒假我好好地享受了一下这种无人打扰的安静。只是我妈在整理我的房间的时候重复问起“你桌上翻着的那本红壳纪念册要不要收起来”让我有些不耐烦;但相比起她对我的终身大事的催促和热情,这点打扰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


开春之后的三月是跨入新千年之后的第一个新学期,在这种新气象的促使下,系里的人事变动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系主任退休,急缺教员的文学系又新聘任了两位老师和辅导员,我负责的课程也加上了二年级公选的西方戏剧史。倒是教学秘书王老师一点没变,茶余饭后喜欢在各个办公室串门唠嗑,而她发现那些七弯八拐的好故事在我这儿没什么销路之后,便又去跟新来的两位老师卖弄去了,我这儿的开水倒用得慢了不少。

没几天,新来的一位老师就跟我打听:“陆老师,你是不是负责一个叫乐无异的学生的毕业论文?”

“嗯,怎么了?”

“这孩子怎样?”对方一脸神秘地凑过来,“听说他是——”

“哦,他是年级第一啊。”我冲她笑了笑,站起来,“我马上还有课,您自便啊。”


作为一名领着工资的老师,我除了教学备课和做点小研究,也要和同事保持良好的关系。

我仍然和年级第一的好学生乐无异不是一条战线的。

但是已经结束的事情,就不必再口耳相传。


天气渐渐回暖。窗外越来越有草长莺飞的意思,我常常能看到一群群鸟飞过去——有时候是候鸟,更多的时候是附近的鸽子,一圈一圈地在晴朗的天气里盘旋。

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总能够找到自己的路。

我不了解这种生物,却由衷羡慕。它们既足够自由,又保持清醒,而人往往很难把握两者的界限。

四月下旬的时候,乐无异把论文初稿给了我。

他的论证足够扎实,几乎不需要大处的改动。讨论修改几次之后终于完成定稿,我最终在他打印好的毕业论文第一页签下我的名字的时候,他凑过来指着陆仁佳三个字说:路人甲诶。

大概是论文大功告成,他倒也有心情开玩笑。

我点头:是啊,主角的故事往往离奇波折摧心肝,我就做主角故事里的陆人甲,往往才有好结局。

乐无异听了,一脸疑惑地问:“您金庸看多了吧?”

他站在窗边,初夏淡金色的阳光就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我去年第一次见到他一样,眉飞入鬓,干净俊朗,不染尘埃。


我最终给乐无异的毕业论文打了93分。格式严谨,引用清晰,论文本身虽然没有提出新的东西,但立论明确,分析到位,得出的结论虽然老套但站得住脚,对本科生来说实属难得。他的答辩结束走下来的时候,我在下面真心地为他鼓掌。


很快进入六月的毕业季。授学位证书的前一天下午,我被教学秘书一起拉到资料室整理毕业生档案。大夏天里我们都满头大汗,却因为满桌的纸张而不能开电风扇。

她忙着一个个敲红头章,我坐在斜对面清点核对几百号毕业生的档案。桌上堆满了牛皮纸袋和不知放了多久的大叠文件,散发着陈年墨水和打印纸的气味。

我昏昏欲睡地抽出一本档案卷的时候,一张纸忽然跟出来飞到了地上。

我捡起来一看,却怔在了那里。

那是半页残破发黄的公文纸,上面只有寥寥几行手写的字。


“西方文学理论 1998-1999第1学期 教学大纲

教师:谢衣

班级:1996级1班

班长:乐无异

教学目的:”


后面的部分已经缺失,显然是一张不知道怎么跑到这里的废纸。

钢笔痕迹尚且清晰,漂亮的欧体干净有力,间架结构稳如高山,叠排笔画间隐隐有坚毅气势扑面而来。

唯乐无异三个字少了点冷峻,持笔的人好似一瞬间心念转动,落下的笔画也变得深邃又温柔。这份含蓄而不外露的温柔,在成百上千的档案卷中,不知已经沉默着等待了多久。

抬头那个谢字疏密得当,工整均匀,唯独言字旁的第一点似乎习惯性地往后压了半厘,那斜挑的短横便被险险载住,若不细看便会以为这一点落在了外面。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关于谢衣的东西,是他的几行字迹。

这一手字乐无异只学了五分。

唯独这个谢字,他却学了十成十。


寸身只言,他学了一个好字。


领学位证的那一天,我将那半张发黄的公文纸夹在了建系六十周年的纪念册里,一起送给了乐无异。

快要长大的孩子站在烈烈阳光下,朝我挥手作别。


后记:2003年

在我妈三番五次催促之后,我和谈了两年的男友终于领证结婚。流水席办了,房子也买了,也算是了结了她老人家这几年的心愿。

只是九月才办了婚宴,我们国庆节也没什么力气再折腾着出门远行。

我晨起刷牙的时候,听到书房里面传来的问话。

“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出去去看电影吧!”

流水的声音把他的回答吞没,我匆匆漱了口,走进房间问:“什么电影?”

“韩国的,叫做《丑闻》。”

“唔……还有呢?”我撇了撇嘴,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

“这里还写了:根据法国作家拉克洛的小说《危险关系》改编。”他回过头来问,“文学系的教师同志,这本书你看过吗?”

我梳头的动作僵了僵,摇摇头说:“没有。换一个吧。”


在这个安静的间隙,我走到窗边向外张望。

十月的天气确实很好。阳光和煦,微风清静,太阳底下万事清平。

我闭上眼,光落在眼皮上,记忆里逐渐浮现出一个有些模糊褪色的身影。


他一个人站在九月的阳光下,烟灰色的风衣里露出白色的衬衫。

仿佛晴天里落单的白鸽,就这样飞进了风的骸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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